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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成 6 年（1995年）首播的 TV 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以下简称EVA）一经问世，便成为了扭转平成动画业界潮流的历史性转折点。而曾经参与这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及众多知名动画制作、过去隶属于 KING RECORDS 旗下 STARCHILD 的制作人——中西豪，对于平成年间日本动画发展演变的点滴过程，算得上是知根知底的见证人之一。
受访时，中西略感遗憾，因为一些原因，没能拉上 KING RECORDS 前著名音乐制作人大月俊伦一起来聊平成动画。
中西进入 KING RECORDS ，是在平成 9 年（1997年），那时 TV 版《EVA》已经完结，正好是在制作剧场版的时候。97 年 3 月《使徒新生》公映，同年 7 月《Air/真心为你》公映。中西入社那会儿，《EVA》热潮方兴未艾，STARCHILD 社内分为了 95 年的“EVA班”、96 年的“抚子号班”（《机动战舰大和抚子》）以及 1997 年的“欧蒂娜班”（《少女革命欧蒂娜》，97 年）等若干工作组。
因为中西当年对科幻、机器人动画很感兴趣，所以对“抚子号班”心存向往，可最终却被分配到了“欧蒂娜班”，因而，当年忙不迭对相关内容一通恶补的狼狈情形，中西至今历历在目。负责“欧蒂娜班”的森山敦，是中西的顶头上司，最早中西是作为森山的助手加入进来的。
如今业界有一个普遍共识，就是制作委员会形式，当初就是由 KING RECORDS 的制作人大月俊伦率先发起，推广开来，并对平成动画的发展造成了深远的影响。
起先，STARCHILD 是专门为动画音乐制作设立的机构，但自打加入动画正剧策划幕后后，该公司相继参与出品了《EVA》《机动战舰大和抚子》《少女革命欧蒂娜》及之后诸多的热门原创动画。回想起来，那是一个制作人大月俊伦凭借其过人的敏锐感知与创作者们彼此良性互动碰撞，“火花四溅”的“黄金时代”。
初出茅庐、对未来踌躇满志的中西，有幸挤上了时代的“列车”。但向来以“塑造新人为乐”，信奉“金不炼不成器”的“大月教练”，早已给他预备好了满满当当的“特训清单”。那时，中西白天在公司根本见不到大月的人影，只在每日入夜时分，受招前往新宿地区参加“社会实践”开拓眼界。在那里，中西有缘结识了一大批各式各样的创作人，以及出资方的头面人物。夜夜增长见闻的中西，一方面十分感激领导的有意栽培，然而，迎着清早 4、5 点的晨曦，辞别昼伏夜出的“大月教练”后，等待中西的，还有第二天一大堆必须处理的份内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连轴转，疲于奔命的中西曾无数次想恳请上司“放过自己”，但他也明白，要想出人头地，唯有咬紧牙关苦撑到底。
据中西回忆，彼时的“STARCHILD”，尚不存在现行的管理体系，全凭大月一人“把持朝纲”。公司从不召开听取各方意见的研讨会，大月更是在社内说一不二，因而，所谓的部门例会，无非是用来告知众人，下一阶段将要执行哪项新企划。且无论对内对外，习惯执掌天下的“大月专政委员会”，始终主导着话语权。
按中西的说法，大月本人对“制作委员会之父”这顶“帽子”从不认账。大月的观点是，创作者们扎堆成群地各抒己见，无助于新作的诞生。对于制作资金的管控与运作，大月总是向人拍胸脯，让大家对其个人的能力眼光抱有信心，顺便把从各方筹措来的大把“银两”牢牢揣进了腰包。总之，中西就没见大月主动召开过“制作委员会会议”，并据此推断，早期《机动战舰大和抚子》《秋叶原电脑组》的制作委员会，压根儿就没存在过。
据中西回忆，KING RECORDS 正儿八经走制作委员会流程，大约始于1999年的《Di Gi Charat》（超级偶像猫铃铛）。该作的制作委员会由自家及 Broccoli、TBS 组成，结果那两家提出召开委员会，KING RECORDS 自己想想也算合情合理，才开了会。事实情况是，继被外界传为，开“制作委员会”先河的《EVA》之后，这一制度有名无实地存续了若干年。
再加上大月本人对“制作委员会”的厌恶，为业界众所皆知，因此在某一项目不得举行碰头研讨会时，还曾特意采用了“宣传会议”的名号。
有别于时下众多出资方聚在一起开会，令作品趋于平均化的做法，制作委员会在其诞生伊始，几乎就是在贯彻大月个人的制片理念。依中西看，原本大月俊伦并未打算创制所谓崭新的“商业模式”，或是有着如之何壮阔的构想。
说穿了，事情很简单，就是大月身边汇集了一帮子有想法的创作人朋友，而这些人时常将自己酝酿的企划拿给大月看，或者让大月帮忙一起出主意。当案子考虑得差不多该付诸实施时，这些人想到，与其去找电视台、代理店商量合作事宜，倒不如哥几个私下筹钱起事来得更有效率。何况在商言商，当年打包卖圆盘的销售业绩还是相当可观的，若是深夜档动画，只需支付电视台播放费，便可买下播出的时间档。
“制作委员会”诞生的另一重原因在于，制作人对自身理想的追求。其结果便是，寻觅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伙伴组队共事。比方说，大月喜欢玩具，想制作玩具周边，那么自然会去找玩具制作厂商合作。由此分析，中西觉得，“制作委员会”最早应该不是大规模圈钱融资的工具。中西列出的证据之一是，当年 STARCHILD 的出资比占大头，一定不会少于 6 成，通常的情形是，他家带头出 7～8 成左右，余下近 2 成，再由委员会各家分担。这才是大月时期“制作委员会”的基本样态。
当然，同时期、非 STARCHILD 主导的“制作委员会”，中西不敢断言，说不定人家从一开始就规规矩矩地开会操作。此处中西再次强调，他从未见大月出席过哪怕一次制作委员会会议。
不过，随着市场嗅到“做动画有利可图”的商机之后，金融、商业等机构的投资者一下蜂拥而至。那是距今约 15 年前，即 2004 年中西在主持《苍穹之法芙娜》制作的时期。那时，正赶上一波“动画泡沫期”，不仅动画片作品的数量呈现迅猛增长，圆盘也大卖特卖，以至于“动画赚钱”成为了投资常识。
正因为“职业投资人”络绎不绝地加入，所以，业界开始逐渐奉行“以商业眼光好好做动画”的理念。例如，从那时起，委员会中，有人要求提供损益（PL）表，也就是收支账目。之后，越来越多的公司，在委员会成立之初，便索要收支表、盈利预期等一系列报表。自此，原先中西所理解的 “让喜欢的人做喜欢的动画”这件事，渐渐演变成了纯粹逐利的“生意”。说实在，刚开始，这一极速的业态转变，令中西感到超级不适应。
对那时动画作品“有投必报”的论调，中西坦言，多半是胡扯。因为作品投放市场后受欢迎与否，不实际操作是难以预料的。按照中西的本心，意在与专业创作者们，携手缔造真正有趣的文化作品。为此他会在请求委员会将资金托付给自己运作时，老老实实地事先声明，“无法确保作品能否收回投资”。否则毫无根据的保证，就成了为骗人钱财、睁眼说瞎话。因此，以谋利为目的的资本大举入侵的那段日子，中西经历了一段无比难熬的职业生涯。但最终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等到2010年前后，当市场遭遇圆盘滞销的打击后，那些曾经常驻委员会的面孔又都没了踪影。
好在大浪淘沙，艰难时期依然肯留下的，才是懂行的“真爱金主”，于是，大伙摒弃了此前“单季赚快钱”的想法，改而投长线。但同时，也有声音清醒地指出，“若不能建立起行之有效的可持续商业运维体系，想做的事情也终究会落得泡汤”。鉴于此，制作委员会从头学习计算新片、续篇的票房或打包销售的市场预估，运用反推法，逐步适应起了本就理所当然该过的精打细算的日子。
在这之后的数年，市场情况又进一步发生转变，到中西着手制作《希德尼娅的骑士》第一季的 2014 年，圆盘打包的销售模式已走到了穷途末路，取而代之的是“海外”资产的介入。
STARCHILD 联手动画制作公司 Polygon Pictures，通过 Netflix 平台，组建全球交易构架，并在海外取得了极高的估值。此事令中西意识到，开拓海外市场的重要性。在制作《希德尼娅的骑士》的时间节点，中西经常奔赴海外，同美国及亚洲的公司直接洽谈投资事宜。
再后来，中国大地也迎来了“动画泡沫期”。一时间，日本动画靠着中方涌入的资金维系账面。第 1 话的制作费回报，6 成来自中国市场，4 成则从美国回收。此时圆盘的收入沦为了点缀。以上表述，虽出自中西个人的从业观感，但对整个动画行业而言，仍旧具有其代表性的可参考价值。
换而言之，近些年来，仍然冠以“制作委员会”名义的“旧瓶”，灌入的其实是源自他国的“新酒”。中西将平成年间发生在业界的种种现象，称之为数度拯救日本动画的“神风”。最早是“打包销售”，圆盘卖不动之后，又来了“海外资金”，等这波泡沫消退平息后，又出现了“海外+配信”的新形式。颇令人玩味的是，整个平成时期，每当业界的一种商业模式走向穷尽的危急关头，总有新生事物跳出来接班，为日本动画“续命”。由不得中西不相信，拯救业界的“神风”确实刮了一阵又一阵，只不过，今后会否再刮还是未知数。
日本的动画片本身，也由早年的赛璐珞动画，进化成数码动画，继而又有了 CG 动画。制作费用也随之连年高涨。回顾入行的 22 年，中西粗略估算了下，大约高出当初的 1.5～2 倍。而这些费用的缺口，如不借用“制作委员会”分担填补，的确难以维持。
平成的前半期，是动画数码化的转型期。STARCHILD 在贡献了《EVA》《机动战舰大和抚子》《少女革命欧蒂娜》《秋叶原电脑组》等经典作品之后，将制作人的接力棒传到中西手中，并于世纪之交起，陆续推出《Di Gi Charat》《纯情房东俏房客》《妹妹公主》等一系列人设可爱、风格统一、作画无崩、色彩华丽，即便不强调作画张数、画面动态效果，也能用精致考究的静止画打动观众心灵的动画佳作。而该类风格作品在赢得受众口碑后，一度引领市场风潮，直接引发了日后数码动画大行其道的景象。
在此局面下，迫使各家工作室不得不跟风引入新技术，以及高配置PC等硬件设备，致使制作费节节攀升，于是，制作委员会向出资方要起钱来，也就变得越发“狮子大开口”了。
打破这一尴尬僵局的是 Netflix、Amazon Prime Video 等注入的新鲜血液。本着“出高价打造精品”的理念，海外资本出手阔绰，并相应买断了作品的独播权。在雄厚的海外资本映衬下，国内的制作委员会，或许会日益变得无足轻重。不久之后，海外的大企业完全可以单独出资，直接找到某间日本动画工作室定制想要的作品……
谈及对平成以后日本动画发展的展望，中西表示，首先，对于那些今后在某一时期，能够最大限度获取用户支持的行业或公司，要是选择投资动画的话，那么，对单部作品单独投全资，不失为一种获利的可行方案。
还有就是，迄今为止，中西结交了一批历经各个时期变迁，仍然愿意与之风雨同舟追随到底的“伙伴”，以及坚守现存制作委员会的人员。这是一群一心追梦的人，因此，至今中西见到这些人，开口闭口还是会对他们讲，“要不把这样的作品动画化吧”“不然咱们搞部原创动画试试”“所以才让你先存点钱不是”这样的话。中西认定，类似“一根筋脑袋”，只在碰到了真正的创意时，才火烧屁股地四处筹钱的“愚蠢行径”，在业界应该仍有生存的空间，也希望各方给予这样的创作方式一条生路。
【参考资料】
《Animage》2019年4月号
